『妳/你為什麼當時不反抗？』–面臨性騷擾與性侵害時，可能發生的第三種生存反應：「癱瘓／凍結」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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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法官/檢察官/律師、性騷擾/性侵害遭逢者、與所有關心的人們

『妳/你為什麼當時不反抗？』

造成檢察官/ 法官誤判，與旁人難以理解和容易責難受害者的本能生存反應:「凍結 /癱瘓 / 無法動彈反應 ( freezing / paralysis / immobility response)」

多年以前，華特・坎農（Walter B. Cannon）發表他的「戰逃理論」，他提出了，人們在面臨重大威脅與壓力時，會有兩種自然本能的生理反應：「戰鬥反應（fight response）」與「逃跑反應（flight response）」，影響了學界多年。然而後續有關動物行為學的觀察及研究發現，事實上，在自然界的動物身上，在面臨危險與生存威脅時，還有第三種健康且重要的本能反應，叫做「凍結反應（ freezing response）」，也稱作「癱瘓 / 無法動彈反應 ( paralysis / immobility response)」。我們比較熟悉和容易辨認出來的，是各種「假死」的發生，許多動物（從魚類、爬蟲類、到哺乳類皆然），在遭遇到致命危險的那個瞬間，會出現「假死」反應：身體僵直猝然倒下，心率降低，失去知覺痛覺，極類似死亡的反應（各種生理指標亦類似死亡反應），可以持續數十分鐘至一個多小時，直到危險消除。較常被知悉的，如負鼠、兔子、雞、鴿子、蛇、甚至鯊魚等。

「戰鬥、逃跑、與凍結」三種原始且本能的生存反應的設計大約是這樣：當我們必須得要對抗（好比我們需要保護孩子與食物）、也有機會打得過敵人的時候，腦幹會啟動第一種積極防禦反應，即「戰鬥反應」，白話說就是「打得過就打」。當我們不想要戰鬥、敵我實力懸殊、或戰鬥過程中可能落敗時，會啟動第二種積極防禦反應，「逃跑反應」，也就是「打不過就跑」。然而，總是會遇見「第三種情況」，也就是我們，「打也打不過，逃也逃不了」，此時，我們的爬蟲類腦/腦幹，便會啟動第三種自我保護和以生存為優先的終極本能反應，也就是「凍結反應」。

凍結反應，讓你還有一線機會逃過一劫，也提高物種延續機率，同時也是大自然的慈悲: 若死亡最終無可避免，那麼至少你是在無知無覺中死去的

已知凍結反應至少有幾個好處。第一個是，你有可能逃過一劫。大部分的掠食性動物，並不吃腐爛或已死亡的屍體，由於致病的高風險。所以，當你在掠食性敵人之前「假死」時，他們可能嗅聞一下，即放棄離開。於是你有了存活下來的機會。

第二個好處是，有助於物種的延續。好比一群四散奔逃、逃命的鹿中，有一隻凍結癱瘓在地，掠食者可能會先靠近該目標，而其他的鹿爸爸鹿媽媽鹿小孩鹿表哥就能爭取到更多時間快速逃跑。於是整個物種便能存續下來。

第三點，如果你在凍結狀態中死亡，你是不會感覺到太多痛苦的。在凍結狀態中，大腦會分泌大量的腦內啡，它們有一定程度的止痛麻痹功能。這真是大自然的慈悲，讓我們能在無痛苦中死亡。（對於性侵害的遭逢者而言，疼痛的感覺被腦內啡平緩了，我離開了我的身體，周圍發生的一切好像不是真的有一種奇特的朦朧感亦或像隔了一層膜，甚至我彷彿是飄在空中看著底下這一切的發生…….凍結反應/解離，幫助受創者，特別是年幼的孩子，能關閉痛苦與感覺地，渡過受罪的那段期間。所以親愛的，「凍結反應」是你身體的生存智慧與慈悲，幫助你首先，撐持過艱困的時刻，『存活下來』。）

【然而，有時這卻也會是，個體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抗拒」或「恐懼」離開凍結狀態的原因。因為留在凍結狀態裡，情緒的痛與生理的痛，同時被腦內啡平緩麻痹著，而當去除凍結的保護，來到現實與感知狀態，強烈情緒與心理痛苦，甚至生理痛苦，可能撲面而來。你進入凍結前是甚麼樣的狀態，往往從凍結離開時，也會面臨一樣的狀態。這也是為什麼治療中，需要「滴定/減量」（適合當事人目前狀態的劑量，當事人這一次可以消化掉和承受的劑量。或者是在治療者穩定的引導與陪伴下，以及當事人的同意下，協助其信任與跟隨身體，穿越恐懼，在涵納邊緣最大程度地處理）】

凍結反應，是「非自主性反應 (involuntary)」，是由你的『腦幹』控制的，而不是『大腦皮質』與「你的意志」能主導

親愛的，「凍結反應」不是你的意志能夠主導和控制的。我們的三種生存反應基本上都是由「腦幹」負責，就像心跳、呼吸、血壓、消化一樣。你無法透過，你的「意志力」號令其啟動或解除。所以，那從來就與「懦弱、無能、膽小、無用」無關。

當我們面臨威脅與危險，生理上的各式激發與激動狀態已經驚人高漲，且強烈到，達到某個「生理閾值」時，「凍結反應」就自動發生了，就像是電線的保險絲或股票市場的「熔斷機制」一樣，為了避免身體系統負荷過重崩潰或燒壞了，於是切斷了情緒感覺與生理機能。「凍結反應」從來就不是一種「意識上的選擇」，而是動物身體裡內建的 (default)，終極保護指令。

有關「凍結反應」你需要知道的三件事：1. 就某種層面而言，「凍結反應」是妳/你當時最好的選擇。

你現在能在這裡，閱讀我這篇文章，開始尋思，要來幫忙自己解除這些痛苦，與因為所有這些種種，造成的生活、生命、關係的困頓和侷限。是因為，你首先讓你自己，活了下來。親愛的。我很高興，你活著。

在事件發生的當時，你可能年紀很小，你可能需要依靠施暴的對象才能生存，或者是，在當時那個情境下，反抗可能帶來更劇烈或致命的暴力或傷害，抑或，逃跑後面臨的會是更艱困的生存挑戰，以及被抓回去後加倍的報復性整罰……..親愛的，當時的你，遠沒有「現在的你」具備的這些能力與資源，所以你不能用現在的你知道和擁有的，去批判和責備當時的你怎麼不如何行動？那時的妳，身體的本能智慧快速、明智且直覺地判定，啟動凍結反應，會是保住你的性命、幫助你渡過過程中的痛苦煎熬最好的選項。

只有人類的大腦皮質，會去做一些，其實不必要的「價值評斷」。去評斷，哪一種生存策略（戰鬥對抗、逃跑、凍結），是比較好的、比較勇敢的、比較高尚的、或比較應該的….?? 對大自然與動物們而言，這三種策略都是用來幫助你與物種在艱困的處境中仍有機會存活與延續的，「而只要是最終能夠幫助你活命的策略，那就是最好的策略！」從無高低優劣之分。

對大自然與動物而言，所謂的「成功」，並非「戰勝」，而是「存活下來」。先求保命，等到危險過去，我們再來處理後果。而如何收拾善後那都沒有關係。我們都還活著，都還擁有機會和時間。

有關「凍結反應」你需要知道的三件事： 2. 在「凍結反應」中被禁錮的能量，可能與你現在各式各樣的「症狀」、「情緒強烈起伏、混亂」(或冷漠封閉無感 )、「感受到某種動彈不得、卡住的困境」（也許是生命不再前進、某一部份的你凍結在時光中的一種很奇特的感受…）、「遇見某些新事件很容易再度進入凍結」有很大的關連

簡單地說，「凍結反應」，原來是動物的生存反應之一，當威脅與危險過後，生物自然會有一個充分的釋放機制 (discharge) 與過程，幫助高度激發的生理和神經系統，重新回復到正常與安定狀態。人類或被人類飼養的動物，之所以會形成創傷，便是這個「自然回復的過程」被阻斷了。

當時原要用來戰鬥、逃跑的巨大激發能量與所有已啟動的生物化學反應，因為正常釋放過程被阻斷，而大量被禁錮在身體裡。於是，身體有另外一種智慧，透過發展與演變出各式各樣的「症狀（symptoms）」（甚至「症候群 (syndrome)」，一群症狀的集合），來包裹住和儲存這些創傷能量，讓個體至少還能維持一個基本的功能和基線的每日生存運作。這些包裹住創傷能量的各式症狀，展現因人而異。它們有可能是「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 PTSD」的三大核心症狀（侵入式的意念/畫面/惡夢，變得容易受驚嚇與過度反應，麻木與逃避等）、不同程度與層面的解離症狀（事件發生後覺得沒有真實感），也可能是，長時期的憂鬱無動能、各式各樣高張的廣泛性或特定性焦慮，甚至到達「恐慌發作」的程度，也可能是偏頭痛、腸躁症、自體免疫疾患等身體病症的呈現。

臨床實務中，當我們有機會能夠幫助受創者，安全與階段性地釋放這股卡在凍結中的強大能量時，他們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症狀逐漸減弱、甚或消失，侵入式意念/畫面明顯減少或不再出現，夜驚與惡夢不再（往往夢的內容與性質也會開始發生一些轉變，而我們會知道那是朝向療癒和復原的跡象）。或者是，從麻木冷漠的狀態中，重新回到情感能夠自然流動與被感覺的鮮活的狀態裡。活著，並感受到久違的生命力與能量。而那些強烈的憤怒，無論是復仇或對自己的極度自厭厭惡，也都需要被支持著，能夠從身體裡去經驗、允許釋放（不是「宣洩」），且朝向健康的防禦性行動的恢復。這原來就是一股，用來「積極行動」的能量。最終，不會再是失控的憤怒、暴怒，不會再是自殘、自厭、與自我批判和傷害，而是憤怒消解，回到可涵納範圍，同時能以一種健康且建設性的方式，採取需要的行動。

有關「凍結反應」你需要知道的三件事：3. 你現在可以擁有其他選擇。

儘管「凍結反應」可能是你當時最好的選擇，然而，現在的你，可以擁有其他種選擇。你不再只能像過去一樣地凍結，你有機會可以戰鬥，也可以逃跑。甚至，也能夠擁有更高層級的、「社交互動系統良好運作」下的合適策略 (亦即，甚至無須啟動生存反應)。

但這需要你，願意相當程度地，投入自己的復原工作。

動物們「健康無受創」的狀態會是，這三種生存反應，戰鬥、逃跑、與凍結，我們都能「彈性」且視情況適切地啟動和運用 ( 仍然是腦幹，而非大腦皮質)，並在危機解除後，自然地來到，釋放與恢復生理心理及神經系統平衡的歷程。在日常生活中，所謂「健康無受創」的行為的展現，會是: 那些最需要你「戰鬥與對抗」的時刻與場景，你自然地能夠啟動「戰鬥狀態」，為自己清楚發聲、設立界線、積極且有力量地行動，以保護自己和家人的安全，或捍衛屬於自己和家人的權益（受創的情況，就會是，沒有辦法戰鬥，所有類似的情況我只能僵住/凍結/腦袋一片空白/說不出話來，或者只能迴避、逃開）；而在另一些「迴避、逃跑、與離開/結束一段關係或工作」才是最合宜與能夠最小化傷害和犧牲的情況，你也能夠適切地啟動「逃跑反應」（而不是多年「凍結」在裡面，無法離開或不甘心離開。抑或是你無法控制地進入暴怒，「無法挑選地，全部都是你的戰場」）。而當前兩個策略都無效時，你也能夠來到「凍結」，然後在危險解除後，釋放與真正的重新恢復平衡。

我如果用很簡單且廣義的方式來描繪「創傷」，那便是，你經常卡在三種生存反應中的「某一種或兩種特定生存反應」裡，而另外一種或兩種消失了。常見的是，某一種生存反應，變成你每一次面對威脅與危險情境中的主導，好比，你就是直接進入凍結。或是，你總是在戰鬥，或者，總是在逃開。你的生命與諸多選擇，因而侷限。你一定還是能夠活下去，然而那與完整且流動的你、生機勃勃的你，心底深處，你明白那是不同的。

如果說，你真的對整件事情，與你的生命，有責無旁貸的責任。那絕對會是這個部分，也只會是這個部分 ( 而非當初你的凍結與動彈不得 )。你可以選擇: 幫助你自己，化解這些創傷。幫助你的生命與關係，有機會不再如此受限而較為整全圓滿，也讓被禁錮的這些能量與衍生的症狀有機會重新化為你的生命力 (它們原來就是你生命力的一部分)。而當下一次事件來襲時，你可以擁有靈活彈性的三種生存反應的全面應對。

丹尼爾．席格 (Daniel Siegel)，創辦加州大學 UCLA「正念覺察研究中心」的臨床精神醫學教授，出版了多本大腦神經科學與孩子全腦教養書籍的學者，曾說: 「如果，你想要做一些，在你的人生中真正有價值的事情 — 那麼，去療癒你的創傷吧 ( If you want to do something really valuable with your life—treat unresolved traum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