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或許更安全穩定、實務上確實有效、從身體與大腦徹底化解/轉化創傷的治療選擇與新的可能性
寫給醫療與精神心理專業人員、性創傷復原工作者
逐漸進入核心創傷的處理:化解在性創傷發生過程中的「凍結/垮下」與「恐懼」的過度連結,抑或是卡在某種未完成的防禦行動中
在個案已經具備有一定的能力與穩定性後,開始可以有更多的創傷內容與核心工作的進行。
處遇的重點會放在,解開創傷之中的「過度連結」(over-coupling)與「連結破裂」(under-coupling)。協助當時卡在生理與神經系統中,未完成的防禦反應能夠在安全的情境中完成,有時也需要協助受創者恢復被阻斷的定位反應。另外一些時候,則幫助充分釋放與轉化這些驚人大量且被儲存在身體與神經系統中的創傷激動能量。就某個層面而言,整個歷程,其實會是各種「修正性經驗」( corrected experiences)的體驗與發生。
我們會開始更多地進入事件當中。但依舊依循著「 循序漸進」的原則,從事件的邊緣處工作,一步一步進行。需要的時刻,引導及協助受創者能夠在「創傷」(舊的過往事件內容)與「資源」(新的修正性經驗)之間穿梭擺盪(受創者此時應該已具備有並恢復,健康自然的擺盪的能力),而「此時此刻」會是我們每一次擺盪之中,「定錨」的點(anchor point)。(許多具體的步驟與執行,限於篇幅,無法一一詳細描述,但就是先與各位夥伴分享,大的概念與進行方向是如此)
而有時,創傷引發與儲存在身體中的激動能量是如此強烈龐大,一個跌倒或小型車禍事件,從事件邊緣處進入核心關鍵時間點,可能就要花好幾次諮商的時段,光是允許和支持個案的神經系統釋放並整合這些創傷能量。因而尊重每個身體需要的時間和速度,並瞭解到,身體的速度與這個世界運轉的速度是非常不同的,是非常重要的。
與原生家庭關係的重新梳理
無論性騷擾/性侵害是否發生在近親或家庭場域中,其實都與原生家庭的經驗與依附關係有很大程度的交織與關聯,這幾乎在我每一個性創傷的個案身上都看到了。
常見的好比,「沒有被保護」或「背叛」的議題。事件發生後,嘗試跟母親或父親其中一個說,卻遭到了否認、打壓、甚至責備、或更誇張的親情勒索:要用「親情」來包容一切。都是親人為什麼要這麼會計較?事情都過去了這麼久了為什麼妳自己還不放下?妳到底要記恨到何時?
另外一種也蠻常見的情況則是,倖存者完全不會想讓家人知道。怕爸媽擔心、家人可能比自己還要驚嚇、傷痛、情緒失控。我聽過的一個經歷是,年幼的小女孩機警而勇敢地逃脫了假扮保健師老師的身體檢查,回到家告訴母親,母親卻嚇壞了且歇斯底里起來,抱著女孩一邊捶打她一邊哭叫,再把她拖去給男性婦產科醫師檢查,女孩於是經驗到,未有充分告知且冰冷粗暴的鴨嘴鉗陰道侵入。對小女生來說,是非常荒謬且錯愕困惑的:我不是做了一件對的事情嗎?我努力逃脫的事項,卻在母親和醫生、我信任和倚賴的大人這裡發生了? 所以是我錯了嗎? 我其實根本就不該逃跑?聽信我的直覺與本能,是會受到懲罰的! 還是我就是應該要受到懲罰?往後多年,女孩有許多的混亂與困惑,以及「 我並不值得」,「我是失敗的」,「我活該受懲罰」的潛意識核心信念。
所有看似體貼的「不想要他們擔心、怕他們擔心」背後,往往存在的真實是:「我的父母與家人無法成熟地處理這些,並提供給我我需要的安全、安慰或指引」。我時常無法從他們那裡,得到我真正需要的理解和支持,我無法安心地展露脆弱,因為他們可能比我更驚嚇或更擔憂或更激動,有時為了我自己的安寧我還得反過來先安撫他們……..。凡此,皆顯現了家庭功能與依附關係原先便具有的困頓與限制,受創者與雙親的關係,或許原就偏向於「 不安全的依附( insecure attachment)」。(我們都知道,「 安全依附」的關係會有的特性是:我知道當我需要、感覺到脆弱難過、或危險時,我可以找得到你,而你是能夠保護我與安慰支持到我的。我可以從你那裡,得到安全和情感需求的滿足 )。
另外一種也還算常見的情況是,性侵害發生當下,其實仍有許多自救、很可能避開或反擊成功的方式,但一些受創者卻過早且不可思議地放棄反抗與被威脅得逞。那些「凍結」的發生,或「過度忍耐抑制」的發生,往往都與更早年在家庭、學校、醫療等場域,已發生的未被覺察與解決的創傷有關,形成了受創者某種自動化且慣性的「生存模式」。這些情況有些是如此地幽微,甚至當事人都將自己的家庭互動或成長經驗知覺評價為正常不錯健康的。
而倘若,加害者正是父親/母親、家中的親戚長輩、甚至老師,那情況將截然不同。除了很多的破碎混亂與困惑之外,「矛盾交織的情感」(ambivilent affect)是最棘手的一個部分之一。受創者往往卡在這兩種矛盾衝突的情感與情緒中:「對愛與連結的渴望」(因而想要保護這份珍貴的/僅有的情感無論它再稀薄,也自然地想保護所愛的人),以及,「對加害者的憤怒/失望」,與伴隨而來的所有失落(這裡也會有一些困難是,我如何去哀悼,我從來沒有得到過的? 當我不知道我本來其實應該得到什麼,與那是什麼、那會有什麼感覺的時候,我如何去哀悼?)對許多受創者來說,無法真正去經驗憤怒,與無法去哀悼,都有其原因。
所以,如何能夠分別在矛盾衝突的兩邊工作,是重要的治療關鍵。兩邊都是不可或缺的。不過由於台灣社會文化迄今仍有的,對於生氣的誤解與設限,我們比較常見的是,受創者難以健康且在其身心涵納範圍內,真正去經驗和表達憤怒。
然而,這股沒有被允許和經驗的能量是不會自己消失的,它們往往轉而朝向自己(自責、自我批判、對自己的懷疑和不滿、長期有毒的羞愧),或者朝向身體(細胞病變或自體免疫系統疾患)( 當然,這些是否達到顯著的相關,或者僅只是「相關」而非「因果」,仍需後續更多實徵研究的釐清與驗證。目前僅能說,我們在臨床實務工作上,留意到某些疑似有關連的存在。而在某些案例上,也注意到在療癒進行的過程中,某些原本並非治療標的的皮膚發炎、自體免疫、特定症候群的一些情況,卻也跟著在服藥與醫療狀態沒有調整的情況下,明顯地好轉或消失 )。
現有伴侶關係的可能挑戰–除卻因伴侶自身議題而帶來的挑戰,另外還有,伴侶的關係能否跟上個案的成長
伴侶對性侵害事件可能的感受與性事件本身加上其自身議題對關係的衝擊和影響,不在此篇文章討論的範疇內。然而,我想要提醒一點的是,在受創者的復原旅途中,有時會遇見的為難與挑戰是,當倖存者在性創傷治療中有了一定程度的化解與進展後,我們可能同時也會看到,她與現在的伴侶或好友的關係中,儘管或許也有部分情感支持與部分保護的成分(每段關係不同),但有可能在另外一些層面,則正像是與加害者關係的「小型翻版」。
而當受創者開始走上自己的復原之途並且開始有所轉變,對現有互動會有新的覺察,也許是覺察到自己長期以來的委屈、生氣、與隱忍配合等,開始會有想要可以不同的渴望。而若身邊這些關係沒有能夠跟上,一種可能的發生是,關係不可豁免地便開始有一些衝突的發生、更多的張力與對抗,無法調整與難以共同成長的關係也許終將朝向破裂。另外一種可能則是,受創者因為害怕失去僅有的較具支持性的關係,抑或恐懼這些必然需要發生的衝突,而在復原與自我成長上無意識地停頓了,甚至中斷治療。有時這發生得很隱晦,可能是以家庭共同的新目標(好比計畫孕育新生兒)、或個人某些新的工作學習規劃,來轉開這一切。
除了上述的性創傷療癒重點,以下我也羅列出幾個常見的核心工作重點。唯限於篇幅,僅是簡單描述。
常見的核心重要工作-1:在「羞愧」上的處理
這在長期與複雜性創傷的受創者身上幾乎是必然的。「我很髒,我很糟糕,我是不好的」,事情/關係會這樣,是因為我哪裡沒有做好,哪裡還不夠努力。
這些受創者,已從「健康的羞愧」( 幫助幼兒社會化與學習群體規則的重要歷程 ),來到「慢性且有毒的羞愧」(chronic and toxic shameful),整體的狀態很類似神經系統「凍結/垮下」的狀態(frozen state)。治療者可以清楚地在受創者的身體上與姿勢上,看到這些有毒羞愧的呈現。有時也會呈現在案主眼神的迴避上,某些受創者很難跟你有眼神的接觸,往往直到第一次由治療者協助的「自我調節」發生後,會有一瞬間「連結」的浮現,受創者非刻意且自發性地抬起頭來或揚起眼睫正視治療者,彼此之間的連結到此時才真正發生(就治療關係的信任與安全感的建立來說,那一瞬間的開啟是彌足珍貴的)。通常,案主很快又會回到垂下眼簾的狀態…….直到下一次調節的再發生,如此往復多次,伴隨著整個治療歷程中在羞愧上面的一些關鍵工作。隨著創傷工作的進展,治療者會看到,受創者逐漸變得不同。不僅是性格、能量狀態、臨在程度、情緒穩定性,也經常發生在身體姿勢、呼吸、肌肉骨骼內臟空間一些微細的變化上。
處在羞愧中的個體,就某個層面而言,是無法跟自己、也無法跟他人,有真正的連結(connection)的。
而僅是透過單純的談論,與認知處理(無論是使用「肯定」、「 認知重建構 」、再多的「分析、詮釋」、意義建構或或焦點取向等技術 ),對於「轉變這種長期慢性的羞愧」,效果其實非常有限,也僅能發生在淺層的層面( 往往可以觀察到,個案的不ㄧ致,口中是後天學習到的自我寬慰正向話語,但身體與神經系統卻正傳達著不同的話語及信念 )。目前已有一些研究顯示,在治療中僅僅是與個案「談論」羞愧,其大腦中與羞愧有關的區域有著更多的激發,似乎並未能幫助個案真正離開羞愧,反倒更多地加深其作用。
而身體經驗取向,在「羞愧」上的工作是非常獨特且有效的。其認為,「羞愧」在本質上更多是一種生理與身體上的發生和經驗。所以,最好的方式是「間接地、溫和地」,透過改變身體來轉變它。而實務上非常奏效。
它依舊是有不同步驟與階段的工作。從能「離開羞愧」,與羞愧的這些感受和思想內容保持距離開始(並且這會是自然發生的,案主會發覺,我現在無法和有點困難去感受到剛剛那些感覺,或者是,我有新的不同的想法自己產生了,對同一事件我現在有不同的觀感了)。最終恢復其,「健康的羞愧」狀態,意即,身體能夠恢復「 進入羞愧後,自發彈起復原」的能力。